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引用先秦《六韬引谚》中的观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职业教育的“吸引力”是人们在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下所产生的理性的经济行为。
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引用先秦《六韬引谚》中的观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职业教育的“吸引力”是人们在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下所产生的理性的经济行为。从本质上来说,职业教育“吸引力”的问题,与职业教育的质量问题、内涵建设问题、特色问题、毕业生就业的契合度问题、劳动力的结构性矛盾等是等价的;而其“吸引力”十足和“吸引力”不足的根源也是等价的(仍然坚持前几篇的说理风格,要抓住问题的实质,不要纠缠概念或者名字之间的非常细微的差别)。
一、经济领域产权制度改革之前,职业教育的“吸引力”十足
1996年经济体制改革之前,职业教育是精英教育,所录取的学生是“第一排”中的尖子生,上了中专可以有干部身份(请问这个时间段的中专,能叫现在意义上的职业教育吗?),所以当时老百姓最满意的教育实际上是中专;“第二排”的学生则去了普通高中;“第三排”之后的学生中父母在国有企业中上班的,才有可能当学徒工上技校,所以说当时的技工校实际上也是一种特权教育,剩下的其他学生大概率都是继续当农民、当普通市民,这也算是“世袭制”(阶层固化)的技工教育、农民和普通市民吧!唯一能够打破这种“世袭制”的,那就是普通高中了。
为了打破上述的“世袭制”,普通高中就成为老百姓退而求其次的次优选项。这个时候,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了,老百姓经济条件好,对普通高中的需求更加旺盛。然而,这个时间段的普通高中的资源并不宽裕,校舍面积、教师资源、实验资源等均不太充裕。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学校和社会就“眉目传情”,结成了“郎有情、妾有意”的关系,老百姓“出钱买分”,普通高中则对于“第四排、第五排”的学生网开一面,比如低于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1分折算成1000元,以此计算并录取那些没有达到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但是比较接近录取分数线的学生。否则,这部分学生就只能去教学质量比较一般的普通高中或者职业高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学校和教师的教学和管理压力非常大。第一是资源更加紧张,原本就非常拥挤的普通高中的教室更加拥挤了,有的教室原本是50个学生一个班,实际上都是80-100个学生挤在一间教室;宿舍条件就更差了,8-12个学生甚至更多的学生挤在一间房子里,甚至是一间或者几间教室改造的宿舍,下下两层钢架床,从左到右一溜码过去,称之为“通铺”。第二是校风极差,学习差的学生,无论男女,他们终究是学不进去,在学习方面是很难找到自信心的,他们需要通过其他途径证明自己的“成功”,并找回被“遗落在角落”的自信心,甚至获得成就感和快感,比如打扮得花枝招展并谈恋爱,结交社会上的“大哥”,当“孤狼”滋事,结成“四大金刚”“十八罗汉”“十二闪电杀手”“盖世太保”等小帮派打群架,攻击老师、上课起哄、顶撞老师,在食堂打饭、澡堂洗澡或者锅炉房打开水的时候插队并抢夺女生或者弱势学生的机会等,通过拉拢和胁迫等方式将中等学生拉下水,扩大自己的小团体规模,以彰显自己的“领导力”和“威信”;他们一般不敢拉拢和胁迫学霸,因为学霸级的学生通常有班主任、教导处和学校作为“保护伞”。
普通高中的这种招生方式,实际上是用差生的学费供应优等生的教育资源,而教学效果则是让差生拉低了整个学校的教学水平,导致这些当年没有达到精英式的职业教育和优质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的学生及其家长,怀揣着“脱去蓝衫换红袍的梦想”度过了三年高中时光,最终还是要接受“世袭制”的阶层身份,即继续当农民或者普通市民。很显然,普通高中这种做法,无异于欺骗这些学生和家长,而这些学生和家长当年实际上就是抱着“赌徒心理”而来,也喜欢被骗并获得暂时的“温柔的心理抚触”,并暂时品尝着普通高中给学生的那些并没有实际疗效的“安慰剂”(课程和教育),慢慢地等待着达摩克利斯之剑掉落下来,最终以“天命不可违”的心态接受原本就应该接受的结果或者说苦果!
在这个时期,社会对“职业高中”这类新的教育类型的认知并不清晰,正如今天我们对“职业本科”的认知并不清晰一样,但是社会的模糊的认知中却有一个很清晰的判断和排序,其初中升学的优选顺序是:中专→普通高中(优质高中→一般高中)→技工学校(父母在国有企业中工作)或者职业高中(父母不在国有企业中工作);至少在农村地区,这个优选路线是必然的信念。这个时期的职业高中还不是职业教育、甚至中等职业教育的主要构成部分,技工教育则“游离”于人们当时所认知的“正规教育”或者“主流教育”之外,因此产权制度改革之前以中专为主的职业教育的高质量是靠优秀的生源、有利于中专毕业生的劳动分配制度以及优质的教育资源保证的。当然,这个时期还有另外一个奇葩的教育类型存在,即“三不一高”的大专层次的职业院校,美其名曰是为当时培养理论层次和技能水平“双高”的“高素质的高级技能人才”,实质上跟当时的普通高中通过收高价扩招是一个性质,即通过所谓的社会投资(学生的学费)扩大高等教育的规模并解决高等教育经费和资源不足的问题;与此同时,马丁·特罗“高等教育大众化”的论调甚嚣尘上,普通高校也开始采取类似的手段大幅扩招,盲目对标发达国家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本质上是整个教育系统脱离产业发展和行业对人才需求的一次“大跃进”。这样的结果是:在很短时间内,就从统计数据上追上了发达国家的毛入学率(特别是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但是却给若干年后制造了非常严重的劳动力的结构性矛盾。
综上,在产权制度改革之前,教育举办体制基本上是“校企同源、产教一体”,学习就是学做事儿,包括学做事的知识和学做事的技能。但是产权制度改革之后,企业和学校就剥离开了,学习变成了仅仅是学习知识(且主要是学习陈述性知识,而不是程序性知识和策略性知识,更遑论操作技能和心智技能),而与学技能的关系越来越不大。从此以后,学历和技能就分道扬镳了,学历不再能够证明学生能够做事,而只能证明学生学了一些知识而已,而且这些知识还可能是一些陈旧的和落后与时代发展的知识。
二、经济领域产权制度改革之后,职业教育是“吸引力”逐渐减弱
从各种文献中来看,1996年经济领域的产权制度改革之后到现在的20多年,还被分成了“外延式、规模化”发展时期和“内涵式、质量型”发展时期两个阶段,实际上当前仍然是“外延式、规模化”发展时期。
究其原因在于:1.根据历年来在校生人数的情况看,包括中职和高职在内的职业教育的总体规模并没有减小,反而仍然在进一步扩大。尽管中职从最辉煌时期的2.2万余所缩减到了现在的7000余所,但是高等职业教育(特别是大专层次)则从几十所增加到了1500余所,且当前的7000余所中职的在校生规模也与20多年前的中职校不可同日而语,多数中职学校的在校生都在2000人左右,而当前1500余所大专高职院校和30多所本科高职院校的在校生更是数量可观,几乎都是6000人以上的规模,甚至万人以上的高职院校也不在少数,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现有全日制在校生超1.5万人”,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全日制在校生28437人”。2.从职业院校的教师专业能力结构、课程和教材体例、教学模式、评价模式等方面来看,学科逻辑依然占主导地位,因此远未触及“内涵式、质量型”发展阶段的边缘,或者可以戏谑地说,我们目前举办的仅仅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和体系最完整的现代学科式职业教育体系。因此,总体上来看,尽管政策层面和研究文献中认为现在已经从“外延式、规模化”发展阶段转向了“内涵式、质量型”发展阶段,实际上从目前职业院校学生就业的契合度、实际就业率、就业满意度(学生和用人单位)等来看,目前仍然是“外延式、规模化”发展阶段。
然而,在产权制度改革之后,产业领域的技术更迭和技术升级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且仍然在高速增长期;与此同时,尽管职业教育领域也在四处探索质量提升的出口,但是无奈总是被产权制度所束缚,因此终究难以出现产业领域那样的质变。这个阶段,尽管职业教育领域的改革频度较大,但是量变幅度却比较小,质变远未出现,这就导致产业领域对人才需求和职业教育领域人才培养之间形成了严峻的矛盾,即大家所说的产教矛盾或者劳动力的结构性矛盾,也有观点称之为库姆斯(P. Coombs,1915— )所言的教育危机。这些观点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这仅仅是问题的表现而已,并不是问题的根源。
为此,教育领域开启了质量提升计划,目的就是要解决这个劳动里的结构性矛盾以及提升职业教育的“吸引力”,比如普通大学的“985、211、双一流”计划,职业院校的“示范校、骨干校、双高双优、提质培优”等计划、“免除中职生学费”、学科式的职教高考、学科式的应用型本科建设和职业教育本科建设、用提升学历、考公、考编等进行政策宣传,以及建立“上下衔接、左右沟通”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自2019年来,职业教育的各种改革政策纷至沓来,本质上也是为了提升职业教育的质量和提高职业教育的“吸引力”;然而,政策密度太大,给人的感觉可谓是“多管齐下”“病急乱投医”,令基层院校应接不暇,严重打扰了以教学为主的职业院校的运行,教学工作甚至被严重边缘化了。
除了上述相对而言比较传统的政策工具之外,还有“技术流”的政策工具,即期待运用现代信息技术解决职业教育劳动力结构性矛盾和“吸引力”的问题。实际上,社会是一个巨型复杂的系统,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大国而言,更是如此:第一,国土面积大,生产力结构不均衡,几乎各种生产力的样本都能找到;第二,职业教育发展也不均衡,且学校为主体的职业教育和产业发展的契合度较低;第三,职业教育服务于区域经济的一厢情愿的培养理想和定位,与毕业生自主择业(主要去经济发达地区就业)的现实表征存在矛盾,这其实也是毕业生的积极性和主动性的具体表现。因此,即便将每个企业岗位的用工需求和职业院校的培养能力点数一遍并录入最强大的AI计算模型系统中,也很难精准预测劳动力市场的供需变化。实际上,迷信信息技术的观点,本质上就是迷信行政主导的力量。其实,18世纪的亚当?斯密就以“看得见的手”和“看不见的手”比喻过政府调节和市场调节的关系,并进一步明确了市场调节对于消减供需矛盾的重要性。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不同的经济治理体系中,供需矛盾的表现形式和原因并不一致。就我们的毕业生就业问题而言,多数文献中的观点认为是“供给侧”的问题,即职业院校没有深入企业研究用工需求,或者“需求侧”的问题,即企业不愿意主动承担教育责任,存在“学历高消费”的从众心理,且不愿意为职业院校的毕业生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诚然,上述观点确有其合理性,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供需关系和供需系统中并不仅仅只有供方和需方两个元素,如果是这样的的话,那劳动力的供需系统就是一个简单的系统,而不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就不可能这么多年了还解决不了劳动力的结构性矛盾。其实,劳动力的结构性矛盾,可能既不是供给侧的问题,也不是需求侧的问题,也就是说不能单纯拿着供给侧改革的教科书来理解教育领域供需矛盾的问题以及吸引力不足的问题。
在此举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我们对于芯片制造的设备有强烈的需求,荷兰的阿斯麦也有非常强大的产能,但是为什么二者还是有供需有矛盾呢?原因在于美国不让买卖。第二个例子是,牛郎织女有见面的内在需求,按说供需不存在矛盾,且二者见面的技术手段也很成熟,那就是喜鹊搭桥,但是为何见面比较困难,一年才能实现一次技术手段并见一次面,这种供需之间的稀缺性和技术的稀缺性是谁造成的呢?是王母娘娘,是管理牛郎织女见面和管理他们见面的技术的更上层建筑存在一些问题。同理,职业教育和产业之间的劳动力供需矛盾,表面上看是二者的供需问题,实际上是整个社会调节机制的问题,即所谓的“看得见的手”可能对供需形成了严重的制约。也正是因为政府是供需系统中重要元素(事实上还有其他元素),所以供需系统就变成了复杂系统,这就使得单纯依靠“技术流”的政策工具来解决劳动力供需矛盾也会成为“南柯一梦”。
三、结束语
从上述内容可见,职业教育的吸引力的问题,形式上是职业教育与产业领域的供需问题在职业教育与学生之间的折射,其深层原因在于职业教育顶层治理的问题,即产业领域和教育领域的产权制度的不对称性,而其真正的根源在于经济领域的改革。但是,在此也需要明确,职业教育吸引力其实至少包括两层含义:其一是职业教育对于用人单位而言没有吸引力,其二是职业教育对于教育选择者(即学生和家长)没有吸引力。当然,还有对从教者没有吸引力等多层含义。
一言以蔽之,产权制度不对等是产教融合、校企合作难以成功的重要根源,而产教融合和校企合作制约着工学结合和行知合一,从而制约着师生专业素质的提升,并最终导致劳动力的结构性矛盾,这是职业教育对于用人单位而言没有吸引力的重要原因;而劳动分配制度并不倾向于技能人才则是职业教育对于教育选择者(即学生和家长)没有吸引力的重要原因。需要注意的是,产权制度和劳动的分配制度都是经济领域的事情,所以教育领域改革的钥匙不在教育,而是在经济领域;单单在教育领域折腾,是永远没有解决的可能性的。打个比喻来说:锁开不了,然后就尝试检查锁芯、检查锁扣、检查锁环等锁本身的各个方面,还是开不了锁,那为什么非要局限在锁本身呢?为什么不检查一下钥匙呢?
然而,从经济领域开始着手改革,究竟先改革教育领域的产权制度还是劳动分配制度?改完之后,职业教育的质量和“吸引力”就果然能万事无忧吗?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但是,改革基本方向应该是:1.由外向内、由基础到上层,即先改革经济基础再改革上层建筑,先改革劳动力分配制度再改革教育领域的产权制度;2.由统到分、纵向改革,即再职业教育的举办机制方面,总的改革方向是“分”而不是“统”、是“唯下(院校、学生就业)、唯实(企业)”而不是“唯上(政策和标志性成果)务虚(大搞理论研究、突出学科教学)”,要通过产权制度改革,将教育财产的所有权、运营权、处置权、收益权、流通权等分割,政府把持好所有权这个核心产权,将其他边缘产权,特别是运营权和收益权交给学校和企业两个重要的办学主体,这样才能真正激发“产教融合、校企合作、工学结合、行知合一”这些现代职业教育治理的基本理念;在此,特别要注意,“建成立国家职业教育总署或者职业教育总局”的“大一统”观点对于需要面对上千个行业分类、拥有1400多个专业的职业教育而言,其制约性非常明显,且很可能会导致人社系统的技工教育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到时候职业教育的质量更是大幅下滑,我们的职业教育系统或许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学科式职业教育体系了;3.构建“质量标准机构—教育督导机构—教育举办主体”三元协同竞合的现代职业教育顶层治理体系,即建立国务院特设且独立运行的教育质量标准组织,完善国务院特设的教育督导机构独立工作的机制,进一步激活教育行政部门、人力资源管理部门以及其他各部门和社会组织举办职业教育的潜力,构建国家职业资格框架,形成职业教育国际贸易的标准体系,为世界职业教育贡献中国力量。
更详细的改革思路,以后再进行分解!